曲尽河星稀,四 杜若不会再回去李玙身边了(1 / 2)
杜若跌坐在地重头细读。
【回想往昔大明宫中,孤对面不识阿娘,反认仇人为母;受制于胎中所受毒药,依赖香料维持清醒,愚蠢怯懦,既残且废。若非阿兄言传身教,孤何来今日?然这一切终究是无用之功。】
“这怎么……怎么可能?”
阿布思听见她沙哑的嗫喏,冷笑道,“你是不相信夫君身有残疾,还是不相信大唐的储君身有残疾?”
杜若兀自摇头。
“我与他相伴十一年,税制、官制、军政、民政,哪一样他拿不起?你打石堡城的地图就是他绘的!他什么地方残,什么地方废?”
阿布思失笑。
“他绘的?杜娘子,你爱人爱的眼睛都瞎了。他困在长安城中,从未到过边地,他开了天眼能绘地图?那张图分明是王忠嗣所绘,不知为何存放在他手中,又刚巧被你带出来。”
杜若喉头一哽,想起两人初初相识,她翻阅李玙的藏书,对一本地图志大感兴趣。那时李玙随手在纸上勾勒大唐疆域,介绍西北的山丘大漠,河流谷地,无不信手拈来。
她仰慕向往,可是李玙却意兴阑珊,说他与她一般,都是久困笼中的鸟,未来甚至不及她走得远飞得高。
一语成箴。
今日她从大战中幸存,而李玙仍然未能走出那座锦绣地狱。
阿布思哪里顾及她滚落的泪珠,讥诮道。
“你还为他与我争执?你再往下看。”
杜若急忙翻到下一页。
【孤此刻坐在地牢,周身血渍浸透,手指湿滑难以握笔。亲眼瞧见孤残杀杜郎官之人,即便年老酷吏,亦呕吐昏厥无法忍耐。孤眼见满地碎肉残片,才知杀人二字是何意思。从前阿兄来信,描绘战场污秽,虽长年征战亦不能视之平常,每一次,每一刀都会反复记起,夜夜折磨……可是孤行文至此,却想不起方才究竟做过什么……】
杜若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,根本无法把思路连贯起来。
早在当日小船之上,李玙脱口对五儿说出‘孤再杀你一个不多’时,她便明白,能令他亲自动手的必是杜有邻。
可是……碎肉残片?!
她颤抖麻木地继续。
【杜郎官案,必如韦坚案一般,被李林甫大加利用,务求荡平所有不肯与他结党之人。而孤从此藉藉一身,除非圣人薨逝,再无可为。阿兄,石堡城之战断不可开,否则兵力耗尽,西北东北稍有异动,即可倾覆大唐江山。切切。】
杜若愕然怔住,从‘杜郎官案’这句往前找,并没有更多文字。
这,便完了?
关于他‘永失挚爱’,就只值得那么几句话?他叮嘱王忠嗣切切的,就只有战事争端,大唐江山?
原来他虐杀杜有邻后首先想到的,就是把阻止石堡城之战的最后一线希望交托给王忠嗣,而王忠嗣果然不负所托,上殿抗命,最后却只是换了哥舒翰与阿布思来下这盘死棋。
杜若颤颤举起末页,对着日光一览,落款处还有两个熟悉的字:赤奴。
房中死一样静寂,只有杜若拉风箱般嘶哑压抑的哭泣。
阿布思抬眼望去,见她瘦削的肩膀剧烈颤动,两手死死环抱自己。
现在他知道,杜若不会再回去李玙身边了。
“跟咱们走罢,大唐不是你的家,也不是同罗人的家。”
阿布思提起兽皮斗篷搭在杜若肩头,劈手夺过几页纸撕得粉碎,破口大骂。
“皇帝不是个东西,往后继位的是个残废,你要侍奉这样主君?托庇于这样国家?杜娘子,你身上亦流着粟特人的血,西边北边天大地大,你什么地方去不得?什么事做不得?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?”
“你?!”
杜若全身颤抖着说不出话。
阿布思身材过于高大,低头同她说话吃力,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。
“站自己的土地,吃自己挣下的饭,一口也强过别人给你一碗。别觉得二十八岁老,那是唐人。在我们同罗,三十八、四十八,五十八,只要还能打仗,能夺权,能建立功勋,那就是一条好汉!”
“可我……我手无缚鸡之力,我有什么用?”杜若动了动嘴唇。
“你活下来了,那些比你年轻比你强壮的男人都死了,你挺厉害的!再不济,给我做个参谋够了。”
阿布思说完就走,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瞥向杜若。
两人视线交缠,一语未发,却仿佛说了很多话。
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,只有欣赏和鼓励。杜若下意识想到,在她漫长跌宕的人生里面,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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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二娘当真担心叛军冲进长安,甚至改朝换代?”
夜深人静时,杜若和海桐、墨书围坐在灯下,对着一张关中舆图低声商议。
看地形,那正是长安城以西,由北至南的陇州、岐州、凉州、利州、巴州等处,地图上有两三处被红笔勾勒的线条,是杜若方才思索的结果。
杜若拔下玉簪,把灯火剔得光明些。
“仗会打成什么样,我不知道。不过圣人太老了,太子……大病未愈,杨钊又是那么个流氓混账,谁能振臂一呼呢?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叛军一旦盯上长安,围城也好、攻城也罢,人心乱了,什么事都能发生。”
墨书也赞成。
“二娘说的不错,即便不打仗,也要防止民乱。袁家殷实,地方大,有米有粮,有干肉咸鱼,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妨。长安城里可不同,五六品往下,以及白身庶人之家,譬如小二娘家里,就算手头有钱,等消息传开米价大涨,也管不了几天。即便趁早筹划,一早储备粮食,却是家宅狭小,没处存放。”
杜若道,“城里毕竟百万人口,但凡有几个泼皮无赖,满身筋肉无处发泄,吃不饱饭闹起来,不用叛军来,就把人搅扰的受不了,倒不如先避开……”
海桐颓然向后一倒。
“是,城里断然住不得。前两三年,奴婢与房妈妈闲聊,说起她小时候,乡间有石头修筑的城堡,是隋末豪门大户为避兵祸造的,坚固的不得了,又能储藏粮草,又有操场供人马操练,还有几间特别隐蔽的密室,外头看不出门道,里头能躲好几年,是专门给女眷藏身的。可惜后来都被开荒的人拆了,还翻出腐朽的陈粮,说起来当笑话一样。真没想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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