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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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过去,白天又来临。芩芩每撕下一张日历,就像横倒在面前囚禁自己的那“预制板”的高墙又加厚了一层。婚期越是迫近,这种痛苦的心情越是强烈……芩芩以前是最盼望过年的,可现在,她巴不得这些日历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,只可惜这并不能够。

下过一场大雪,白雪很快就被行人的鞋底踩脏了。街道是灰黑色的,溜光溜滑,时而有自行车无缘无故地栽倒,把人摔出去老远。大卡车开过,扬起一阵灰色的雪沫,像工地上没有保管好的水泥。只有屋顶是白的,行人的脚印够不着那儿,也没有人想去冒这个险。芩芩以前总盼望春天融雪的日子早些到来,到那时厂团委会就经常组织青工去太阳岛踏青,在树林子里喝啤酒、吃夹肉面包、唱歌、拉手风琴。那是一年里最快活的白子。可是,现在她却希望天天下雪,似乎下雪能使冬天无限期地延长,从而阻拦什么可怕的事物的来临。

“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……”芩芩早上醒来。望着窗台上一盆凋谢的水菊,闷闷不乐地想道,“四十七天,还剩下四十七天了……”“芩芩,今儿星期天,试试云祥替你送来的驼毛棉袄……”妈妈在厨房里喊道。试试就试试吧,横竖早晚是要穿的。“哐啷——”什么东西掉在地上,打得粉碎。是傅云祥去年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的一只保温杯。她默默捡着碎片,并不觉得怎么心疼,不过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。“你到底是怎么了?一天丢了魂似的……”妈妈越发高声地大叫起来,“不知中了什么邪魔,一天倒像谁欠了你多少帐似的……傅云祥哪点不配你?念个什么业大,眼里倒没人家了……”“别说了好不好?”芩芩猛地关上了房门。你知道什么呀,妈妈,你哪怕懂得我一丁点儿心思,我也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。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儿,你一生就这么过来,生儿育女,平平安安。连人家西双版纳密林中的傣族男女还“丢包”自由恋爱呢,你却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。可悲的是你以为孩子们也可以像你们那样生活,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外再无所求。“你有什么痛苦?”爸爸常常这样对她嚷嚷,好心的父母们往往就这样因袭着他们自以为幸福的人生模式,亲手造出旧时代悲剧的复制品,反却煞有介事地指责年轻人不安分守己、无事生非。穿梭在山谷平原使柳条发韧的春风为什么这么难把他们的心吹醒呢?如今有不少这样的家庭,两代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。他们之间除了知识的悬殊以外,还有时间的鸿沟和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差异。芩芩并不认为在这种鸿沟中总是年长的一辈不对,不是也有些父母要比自己的孩子们心境更乐观明朗、更加富于生命力吗?但是芩芩的父母不是这样,她所接触的家庭也大多不是这样。假如她有一个姐姐可以倾诉心事,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,可是,她没有姐姐。她有同厂的好友,她们都盼望快点吃芩芩和傅云祥的喜糖,芩芩还能同她们说什么呢?厂门的海报倒是三天两头的更换,不是乒乓球赛就是某某艺术院校的剧团招生,再不就是工会组织参观画展、听一个市里的文学讲。座或是诗歌朗诵会。有一次厂团委还请了一个省青年突击手来做报告。这一切比起前几年来,当然是丰富多彩了,足以填补育工业余时间的二分之一,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呢?芩芩还是觉得不满足。这一切活动对于她来说,都有点像暗夜里河对岸的火光,可望而不可即;地像对面山头垂挂的一道晶亮的瀑布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她的苦闷,既连自己也难以分辨,又能向谁去诉说呢?

她从小说里看到五十年代初期的青年人那种单纯、真诚和无私,奋不顾身地献身于自己的理想,既果决无畏,又乐观执着。他们是幸福的。可是后来呢?这种幸福就不断地渗入了痛苦,到了六十年代后期,这种痛苦就几乎把幸福整个儿淹没了。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由来,芩芩不能完全接受他们对人生的看法。她觉得在他们身上美中不足总还缺少一点什么。如果不加以补充改造,她是不想回到他们那儿去的。但是,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仍不时使人感到它扑面而来的热气。她常常问自己,三十年过去了,这种气质和精神,在今天的社会里是否还有它的位置呢?芩芩是相信有的,可她的朋友们却很少有人相信。傅云祥么,则是连想也不屑想这些事。“你干吗老要自寻烦恼?”他一百个不理解芩芩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。碰了几次壁,芩芩不再和他“讨论”了。只是那一天天冷却的心却仍然在渴望找到一种能使自己振奋的激素。芩芩知道在小说里把这种激素叫做时代性。可是,八十年代的时代性又是什么呢?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探讨这些人生的奥秘呵……

芩芩只有一个在农场时认识的大姐,她是老高三的北京知识青年,如今已回了北京。她在农场时就对芩芩说过这样的话:“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,而爱情就是在对象中找到‘自我’,是对自己一种更高的要求、更好的向往和归宿。建立家庭是容易的,而爱,却是难以寻觅的,因此,它又是无限的。”这段话,芩芩背得滚瓜烂熟,可是,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。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到过“自我”,她甚至不知道这个“自我”到底是什么。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,傅云祥也决不是“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。”可是,偏偏她就要“归宿”到傅云祥那儿去了,还剩下四十几天。日历再翻下去,过了冬至,黑夜又会越来越长,一切都已无可挽回,她还傻想些什么呢?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“结婚像”了,再拖,也拖不过去了。二十五岁的她,还没有爱过什么人,是因为没有碰到呢,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?芩芩不知道。但反正是没有爱过,没有……

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,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,可是不知为什么,她总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。从内心来说,她仍然是钦佩他的。钦佩他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。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,不时地涌上来一种强烈的渴望,渴望与人交谈,渴望一个人,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的理解。她和他交谈,除了日语以外,当然还要谈生活,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。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。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?他会怎么想?何况,他不喜欢北极光,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,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,仿佛自己就是社会的轴心。芩芩能再对他说些什么呢?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,要是让傅云祥知道的话,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……

芩芩胡思乱想着,咽了几日早饭,匆匆背上书包,赶去业大上课。“那衣服倒是合身不合身哪?”妈妈追出来,“云祥一会儿来取,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。”“不合身!哪儿都不合身!”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。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。

星期天车挤,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儿。芩芩刚进校门,就听到了铃声。她气喘吁吁地朝二号楼跑去,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,定睛一看,竟是曾储,十几天前在费渊那儿遇到过的水暖工。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,像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。芩芩想起来,他每次来上课,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,书包带套在脖子上,然后很快去到最后一排去。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争着什么,面红耳赤,瞪大着眼珠,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。

“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,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,半夜毛巾都冻冰……”“我知道了,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!”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,慢条斯理地回答。

“没用!不是锅炉房的事儿,是暖气管道循回路线的问题,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,非改线不可,从上往下送……”“技术问题以后再谈,我还有事。你别又没完没了。”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,跳上了车。

“我叫你走!”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驮架,骑车人没留神,车子一歪,“啪一”地摔倒了。

“这小子……”那人笑起来,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,“真有点蘑菇劲儿。你这水暖工,管得真宽,改线起码得明年,急啥?”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,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:“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,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,起码要做‘五年计划’。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成冰棍啦,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!”芩芩放慢了脚步……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像个孩子,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,这人真有点意思,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……芩芩心想。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,擦过她身边,大步跳上楼梯去了。等她走进教室,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。

今天是怎么啦?芩芩问自己。她有一点心不在焉……斜背的书包带、工作服上跃跃欲试的小鹿,剃得短短的小平头……为什么不是小鹿,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,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,可他好像仍然不认识她。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?他是个小工人,何必摆这么大架子?干吗非同他说话?不过,他读《资本论》,学日语;他讲“信念”两个字时,表情那么庄严神圣。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费渊说他是个倒霉的人,为什么?

表面上可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,他的眼睛很有神,有光彩。他不爱说话,可开口说话,一定引人发笑,一定风趣,叫人忘记了烦恼……有一天大清早,汽车开过图书馆,芩芩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,好像是等着图书馆开门……

“下课啦!还不走?”有人推推她。是苏娜,芩芩的同桌。她今天更漂亮了,驼色的长毛绒大衣,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。

“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。”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,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,“跟我们去吗?她很快就要出国了,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!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,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!”芩芩摇了摇头。

“你呀,真是的!”苏邮娇嗔地耸了耸鼻子,“你真不会生活!今天这个时代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,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。我最崇拜名人,各种各样的名人,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,你想认识吗?”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,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。她也想认识好多好多的人,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。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,而是……是什么呢?

“拜拜!”苏娜对她招招手,就要走下楼梯去。

“嗳!”芩芩忽然喊住她。她赶上两步,有一点气喘,结结巴巴地问:“那,那你认识他吗?”“谁?”“那个水暖工,曾储……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……”“噢,他呀。”苏娜恍然大悟,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。忽又轻蔑地撇了撇嘴:“你问他干啥?”“不,不干啥……问问……”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,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,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:“别提啦,进过笆篱子,一年零三个月。前年才放出来。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。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,他爹一定是个大官,屁!连个亲妈都没有,后娘养大的,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,一个小破房,连口热饭都吃不上。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傻得蝎虎,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,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,被赶到这儿来当水暖工……”“你说什么?”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。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。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。“真的吗?”她问道,声音是那么无力。

“有一句假话,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。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最靠得住。”她指天戳地地发誓,越发的来了兴致,“你可听清了啊,他是七七年一月被——”她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,“你想想,都打倒‘***’以后啦,问题该有多么严重。听说同什么*****啦,反迷信啦有关系,一大堆罪名哪。过去了,还不安生,也不知偷偷写什么,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。”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。反背铐?太可怕了。

还有意思呢,有一天放风,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,种在一个破瓶子里,放在自己窗台上,用刷牙水浇它。过几天那小草死了,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,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,多好玩。为了一棵草哭,值得么?关了一年零三个月,说是政治问题,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。他们厂的人说,他进厂当仓库保管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,得利分红的事,碰巧那个头头正是个弄虚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儿,上头还有人护着,他斗了两年,斗输了,差点连工作都丢了,你说傻不傻?去年倒是平了反,可那厂子的头儿,是个‘不倒翁’,照样稳坐钓鱼台,他还不是自认倒霉。看样这人儿心肠倒挺好,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,表面上还看不出来……“那你……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感到奇怪。”

“你问我咋知道的呀?”苏娜倒是反应灵敏,“我的一个邻居小孩,嗨,怕也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,同他在一起关过。他先出来,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,他妈瘫在床上,真够可怜的,他给人家送钱送药,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。那孩子出来后,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……哟,快十二点了,我该走啦!”她忽然叫起来,高高地抬起手腕看表。

“等等……”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,“你不知道他,难道……难道……”“难道啥?倒是说呀!”“难道……”芩芩忽地涨红了脸,“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……”“亲人?”苏娜扬了扬眉毛,嫣然一笑。“怎么没有?三十好几的人了,没有亲妈还有女朋友哩。”芩芩咬住了嘴唇,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。小小的黑皮包从背上一直滑下来了,她却没有觉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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