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师父（1 / 1）

暖风穿过竹林，簌簌有声，烈日高悬，可落入密林之中只余几片破碎的竹叶光斑。 高无衣以为延铮会更喜欢高大粗壮的老树一些，谁知竟然是个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”的文人雅士。 这是一片很有年头的竹林，一眼扫去，多有五六丈之高，枝叶繁茂，竹身浑圆粗壮，其间却并非都是一个品种，有高大挺直的千刚竹，还有通体泛紫的紫霄雷竹，也有似乎刚移插进其中的风影竹，更有焱秀竹、映水竹。 只是草草一观，高无衣就知道了延铮的用意，灵分金木水火土雷风，竹本为草木，可各种属为不同，却习性相近，可以混栽在一起，比不同种树木混栽多有忌讳来得便宜。 “哟，来了？身上都好了罢？可有不适？”延铮坐在一块巨石之上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 高无衣点点头又摇摇头，风影竹的竹叶随风舞动，落在她身边打着圈飘。 见了那被竹叶团团围绕起来的小徒弟，延铮饶有兴味地翘起一条腿，“看来你很招风灵物的喜欢啊。” 说着他利索地跳下来，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“也不枉我特地找益明他师父要了那个小竹子，倒是让我见了一回世面。” 他的目光上下游移了几分，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灵物亲和力的人。” 他顿了顿，又否认，“哦，除了那个家伙。“ 高无衣有些疑惑，“谁？” 延铮板起脸，“来吧，我带你修炼。” 忽然，他皱起眉头想起了什么，“小无衣，你不会是天生灵体吧？” 高无衣沉默了一瞬，随后点了点头。 延铮的剑眉微挑，绕着她走了一圈，一面走一面端详，让高无衣生觉得自己如同公园里的猴子的，而延铮，就是那个看猴的人。 “我知道了，你明天跟我去一趟祭楼。” 话一说完，延铮就长长叹息了一口，“听说你是被扔在我们宗门口的，天生灵体生下来就是被人觊觎的命，你的生父母我不知道是谁，但他们能够把你扔在天一宗就说明他们还是有护你之心的。” 他眼神略有复杂，顿了顿方才开口，“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天生灵体的稀缺和意义，你可知在我那个年代，一个天灵根的小孩，若非大宗大族弟子，是一定会被高阶修士夺舍的。” “你这天生灵体比天灵根更加稀缺，我得和你立个规矩，不到金丹之前，千万不要单独出宗行走。你身上有隐蔽的法器？” 高无衣老老实实点头。 延铮又是长出一口气，“那便好，若是你没有我也要给你寻来的。如今看来这个法器还算有用，连我这个大乘期修士一开始都没看出来什么。” “从前不少人执迷灵根资质，那个时候的日子可真是混乱。唯有天一宗老祖看得清楚，他飞升前留下祖训，告诉我们上好的灵根资质也只是修炼起来更加容易吸收灵气，可修真之人岁月漫长，若是潜心修炼，无论资质如何，总能成为一方大能乃至飞升的，不必以资质论高低，只以实力较长短。” “你也要记着，你天资虽高，可不努力也只会是个外表好看的绣花枕头，我们的战力，是从每一次战斗和苦练之中得来的，有灵气的人不一定会战斗，天一宗培养的，不是堆积修为的修士，是有修为的战士。” 延铮此刻的面色极为郑重，一改往日的桀骜，眉目间正气凛然，与初见时的他判若两人。 高无衣听着延铮的教导，原本还未有归处的心忽然沉静下来，生出一种真切的实感——她如今，是有师父的人了。 原来拜师学艺，口传心授，是这样的。 “我知道了，师父。” 嗓音尚且稚嫩，延铮低头看见了小孩极其坚毅的脸，一时间他有些恍惚，此刻，他才确认，高无衣接受了自己这个师父。 竹林间，棵棵翠竹顶天立地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盘坐其间，皆是背脊挺直，低沉雄浑的男声在午后的竹林之中回旋。 “天地之间，虚通而已，亦如竹管之接气，通而不曲也，气来则通，气往则不积”* “中虚圆通，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；圆虚内解，重隐含素......”* 高无衣双目微阖，静静坐着，在慢声之中渐入佳境。修真之人认为人与竹一样，内在结构都是中空的，如此，所修的灵气才能在人体之中同行。竹通灵利生，许多高阶修士的修炼之地因此会栽种以竹，在竹林之中吐纳修炼，与灵气共感。 从前学遍了生物和生理知识的高无衣，此刻却格外平静。她已然能分出对自己极为亲近的风灵气和金灵气，内视自身，二十条经脉在体内散发出淡淡金光，灵气自手太阴肺经起，贯通全身，运转一个大周天后存于丹田之中，杂余气体又被循环至体外。 悬浮在丹田之中的发光莲子毫无保留地吸收着灵气，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一般，看似静止，却一刻也未停歇。 而在她闭眼之际，却不知自己周身已卷起一阵气旋小涡，灵气旋在她四周，因她的吸引力而不断进入她的体内，又有不断的灵气自周围围拢过来，加入其中，等待着当中之人的吸纳。 原先的高无衣只是个尚未修炼的天生灵体，身体被动吸纳灵气，全散逸在身体各处，又有封印，更是吸纳缓慢，如今正式开始了修炼，才显出天生灵体的真正特异之处来。 对灵气和灵物的全然亲和力致使她如同磁铁一般，无数灵气自动奔涌而来，而若是寻常修士，身边的灵气则是正常流通补充，自然比不得她的吸纳这般迅速。 在她一旁的延铮已经停止了吐纳，睁开眼睛，看着那个风旋之中的孩子，先是惊讶于小弟子领悟之快，随后便是满怀欣慰地走至了另外一边。 他这个小弟子，当真是个修炼奇才，在自己渡劫之前收了这么一个弟子，也算圆满了。 高无衣这一修炼，就修到了月上当空之时，身体内的灵力极为充沛，丹田内的莲子光芒愈盛，经脉之中亦是灵力充沛，虽端正坐着，全身肌肉骨骼却都极为舒散。 只是她甫一睁开眼睛，就见延铮闲闲躺在巨石之上，微卷的长发垂落下铺散，一身鸦青色宽袖长袍几乎与石头融为一体，修长有力的大手上执着一个玉壶，眉眼之中颇有懒怠醺然之感。 “师父？”高无衣这一句喊得有些犹豫，因为卸下迫人气势的延铮实在不太熟悉。 延铮应了一句，垂下眼皮看了她一眼，“你且去休息吧，才刚入道，还在长身体，睡足了再起身便是。” 高阶修士并不需要太多休息，睡眠也不过消遣调剂，可像高无衣这般才筑基的修士还是需要吃饭睡觉的。 高无衣摸了摸肚皮，她一天没吃饭了，这会才觉得有些饿。 延铮刚想转个身继续对月下酒，一偏头就看见自家小弟子蔫蔫的模样，正以为是她修炼出了问题之时，咕噜一声，在寂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。 他终于反应过来，“怪我忘了你还要吃东西的。” 这个时候食堂的饭菜早都没了，延铮有些愁眉苦脸，摸了摸头发，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。 “等师父一会。” 眨眼之间，延铮消失在了高无衣视线之内。 顷刻之后，她的便宜师父拎着另一个人放到她眼前。 高无衣和一位赤衣女子面面相觑，差点以为延铮抓了个漂亮女鬼给她吃。 良久之后，女子终于开了口。 “你三更半夜的闯进我的梅岭就是为了给这个小宝宝做饭？你先告诉我这孩子哪儿偷来的？你可生不出这么白的姑娘。”女子秀眉微挑，一双清凌凌的凤眼扫向拎着她脖颈的延铮，薄唇接连吐出犀利的句子。 “我劝你谨言慎行，那是你的三师妹。”延铮松开她的衣襟，抱着手甩出一个双龙戏珠的金鼎。 “你什么时候又收了一个弟子？不是说以后都不想带徒弟了吗？”女子似乎有些惊讶，眼神在小小的女孩和延铮身上来回几遍，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。 延铮并不理会，又往外掏出一只明显刚刚断气的珍珠鸡，向高无衣介绍道，“这是你的大师姐凌亭，也住在禁地里，我几百年没做过饭了实在不会，所以把你师姐喊过来了。” 凌亭看着延铮手上的珍珠鸡格外沉默，就在高无衣以为自己这个师姐下一秒就要欺师灭祖了的时候，她忽然卸了一口气，先是捏了捏高无衣的小脸，掏出来了两只灵果，“小三儿，先拿着吃罢，师姐一会给你煲个粥。” 小三儿默默接受了灵果连同这个称呼，决定还是要和这个师姐打好关系，毕竟她看起来比自己的师父在生活技巧方面更可靠一些。 两个笑涡浮在脸上，高无衣脆声道，“多谢大师姐，我叫高无衣，师姐叫我无衣就可以。” 凌亭显然被这一笑治愈了一些，眉目松弛了一瞬，“好。” 事情就在这样奇怪的画风下顺利地进行了下去，那个金鼎明显是个炼丹的丹炉，据说是几千年前师父的战利品，可一个刀修哪里会炼丹呢，此刻就被拿来煲粥了。 凌亭手脚麻利，收拾完珍珠鸡，又掏出来一个玉色小袋，从里面倒出一些碧玉粳米来。 无衣目瞪口呆，延铮露出一副果然的神色，“我就知道你就算七百岁了还是会随身带吃的。” 还不等凌亭说话，延铮就拉着无衣滔滔不绝起来，“你不知道你大师姐小时候就是个胖丫头，诶呀，那是到了元婴的时候才能瘦下来了，当年修炼半天就饿了，一吃一大锅，啧啧，吃的比我都多！” 高无衣看着凌亭陡然变黑的脸色，小心翼翼扯了扯延铮的衣袖，“师父......” “小无衣你还不知道吧，凌亭她就是老减肥减不下来，还问益明要了纤体膏，结果因为涂那个太麻烦了老忘记，还是没瘦下来，啧啧啧，后来绝食也没瘦下来，我只能告诉她，没关系可以在结婴的时候顺便调整一下，就会瘦下来啦。”延铮犹自滔滔不绝。 高无衣:......好了你不要再说了，没发现师姐宰鸡的刀都悬在你头上了吗？ “师父，没人和你说过，不要随便议论一个女人的身材吗？”凌亭脸上挂着假笑。 延铮缩了下脖子，下意识伸手夺刀，被凌亭直接一脚踹过去。 一声巨响之后，延铮再次和巨石融为一体，这回是贴在石头上。 “师姐好厉害啊！”高无衣隐约能察觉出来延铮是真的抵抗不了凌亭的那一脚。 延铮直起身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和竹叶，施施然掏出一壶酒，“哦，她天生巨力，我虽然修为比她高，可是拼力气我拼不过。” 空气中渐渐有了鸡汤的香味，凌亭揭开盖子丢了几个枸杞进去，回头看了一眼往嘴里倒灵酒的延铮，又叹了一口气。 高无衣一直看着凌亭，发现她的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担忧。 “哦对了，小无衣啊，你可以像你师姐一样，要是以后长不高的话，可以在结婴的时候偷偷把自己拉高哦，虽说样貌已经固定，可结婴的时候可以选择自己的容貌年龄和身高体重什么的。” “您喝多了。”高无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小小的脚，觉得白虎应该也是天生巨力才对，不知道能不能一脚把延铮踹翻，“我今年才七岁。” 凌亭劈手夺了那酒壶，瞪了延铮一眼，“孩子还小你可做个人吧。” 四溢的香气让高无衣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响了起来，她不太爱啃灵果，跟苹果似的还有核，每回她啃苹果都会留下极大的一个核。 凌亭找出一个玉盏和调羹，满满盛了递给高无衣。 “小三儿，吃罢，小心烫。” 高无衣此刻无心计较那个称呼，端了碗小心吹了吹，开始从表面小心吃起。 碧绿的粳米之中鸡肉一半被做成了鸡肉茸和米混得不分你我，一半成了丝悬在其中，口感和风味并存，只是简单的加了一点盐就已经格外好喝了。 看着小师妹小口小口吃着，凌亭面上笑容更加柔和起来，原本锐利的长相也软和三分。 延铮吸了吸鼻子，“好香啊。” 自己凭空变出个碗筷来，说是碗筷也并不妥当，只是一个大些的竹节酒杯和两节竹筷。 披头散发地就冲了过去，凌亭见状不自觉后退了三步。 一弯月牙悬在黧黑的夜空之上，散落的星子格外璀璨。 一声满足的叹息从竹林之中传出来，“凌凌儿，我好像有四五百年没吃过你做的饭啦。” 凌亭满怀感触，正要开口，就听得那人将一碗粥吸溜地风生水起，一面含糊不清道，“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淡啊。”